地青

热闹江湖(上)

叶修&张佳乐

 

 

 

 

他们这群人,三教九流、性格各异,唯独爱武成痴算得绝无仅有百里挑一的共性。除了比武——说白了就是打架,在一起也没有别的乐子可找。所以这盟会后的盛筵,愣是被他们折腾得不太像样。

 

寻常人酒肉作乐,他们随口灌下几杯寡淡的黄酒就论起拳打脚踢的章法来,一言不合就已是见招拆招,兴尽则点到为止,不尽则挂个彩也没关系。

 

然而江湖之大,热闹里总有人不热闹。

 

三度落败于决战的百花先行告辞,大当家张佳乐平日里面对后辈,皆是一副鼓励做派,如今眼角眉梢挂着怏怏不去的疲倦,自顾不暇般顾不得身后一众门下。行囊一背,他只说了声:“就此别过。”

 

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。叶秋本还在角落跟苏沐橙说着什么,周遭忽然静下来,他投眼去看,手里的筷子也没放下,花生米夹得稳稳当当,语气同前几年一般,大张旗鼓半点不改:“连个来年再见都不说,有没有礼数。”

 

“你管得着吗!”

 

叶秋什么人,盟会之初带领着一帮子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建起了嘉世,一执牛耳便是三年不放,跟张佳乐那是再熟不过,这些年各自武学增进不少,张佳乐口头上却始终停留在少年时,从没讨得巧:“怎么说话呢,现在的年轻人啊,气性不要这么大。”

 

张佳乐本来就闷着一口气,被他一激,反手将自己手里的物什往那方向一抛,出手了才发现是自己雕了一半的小马驹,又没办法此刻低下气势去讨,带着百花一众便要离开。

 

叶修把那未成形的木头玩意儿掂在手里:“不要啦?”

 

没得到回答,又自己补了一句:“自己回来拿啊,嘉世里也没地儿搁。”

 

也不管张佳乐听没听进去。

 

出城往东走,一天的脚程便是回滇南的渡口。这雨接连下了许久,天地放眼都是缭缭水雾,竹林洗净了一般清脆,静无人声鸟声,只剩风雨,恰好衬了山头一派怏怏的乌云。

 

这天地寂静里好似什么都听得清楚,把一切都浸润淋湿了,揉进浑浑沌沌的阴霭里。

 

他们往船上放行李,张佳乐就在河边一言不发地看。待众人拾掇完毕,照规矩该他大当家第一个上船时,他却把百花代传的银制矢头,交付在茫然无措的邹远手中。

 

他轻功好,踏着树梢便要走,不忘吹了声马哨,唤走那匹叫繁花的赤色骏马。邹远眼眶发红,张佳乐头也没回,语气轻描淡写,因为混了内功,所以仿佛在邹远的耳边说话:“好好儿打。”

 

带点滇南口音,因此听起来就成了百花之间的私话。

 

而这个人骑着他那匹从西原带来的马便一路绝尘,看上去潇洒得很,只可惜任谁来猜也不如看上去轻松。

 

 

 

马是好马,鬃毛光亮、色泽均匀,一双眼睛明亮又湿润,浑身线条紧绷流畅,煞是好看。只可惜这么匹好马如今被张佳乐糟践,一路溅起凹凼里混着泥沙土砾的水花,马肚下的毛结在一块儿,滴着泥黄色的水。

 

他心中郁结,年方二十五的青年,正是最好的时候,只可惜一双浅棕色的瞳仁里都是混浊的愤怒、不甘与一点点的痴魔,眼角泛了些红,脸上一条细细的伤翻些血肉,看着触目惊心。

 

然而此刻也没有人看他,否则一定惊讶于当年鲜衣怒马的张少侠,如今耳发湿淋淋地贴在两颊、绛色红袍透湿的一副狼狈模样。

 

天边一道雷声,轰隆隆压云而来。见惯不惊的马无动于衷,他倒是夹了夹马肚,风迅电驰,就快要飞起来。他就那么一直跑,从不抬头看天色,也不四顾群山辨位,亦是不曾留意脚下坎坷,眼神直直落在正前远方。

 

不远处有个市集,大雨淋得人都进了屋棚,端口林地上斜插了把红色的嘉世大旗,在雨里无精打采。而有人斜斜倚在发锈的旗杆上,单手捻着旗尾磨破的粗料线脚,头也没抬。

 

他一身亚麻色短打,随随便便套在身上,袖口被草结一扎,看上去不修边幅,却因为青年自得的气质而意外地妥帖起来。他在雨里也不撑一把伞,只是一层薄薄的气将他与雨幕隔开,叼着片树叶,低头去不知在想什么,只是背脊挺立,因此显得风吹雨打里屹立不倒。 

 

张佳乐那什么动静,习武三个月的毛头小子都听得分明,更别说叶秋了。他们早先不打不相识,打得痛快便是一场至交。其实也只是萍水撩拨,只是张佳乐性子活泛,更年轻时简直生机勃勃、一派盎然。

 

叶秋喜欢这样鲜亮的人间味道,是王府深院里少有的景致,便总存了心思去逗他。以往他快活如鹰隼,如今快活不再,空留了几分狠决,看上去倒有些煞气。场下休整是叶秋曾半玩笑话地说他走火入魔,现在倒真有几分相像了。

 

隔了三里他便听着马蹄阵阵,乱无章法,简直是江湖之耻,掂量着自个儿刚进入张佳乐的视线,开口便是嘲弄:

 

“跑得这样快,看来小王打你不够狠,还是差些功夫。”

 

张佳乐隔了叶秋十步的距离,勒马而立,呛声回去:“终局都没打得上的人,瞎嚷嚷也不怕被人笑话。”

 

这场盟会足足有了七年的盛况,叶秋带着嘉世夺走出生三年的头筹,今年却落得个台下凑热闹的名位。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,但这嘉世的门道,不知道多少人看的透彻。

 

倒是话说回来,不管多少人能看,张佳乐自认为算是其中一位:他自顾不暇,叶秋亦是。

 

叶秋不为所动,只是抬眼起来对上张佳乐杀气腾腾的目光,乐了:“笑话什么,有张少侠三亚替我担着,天塌下来也落不到我身上。”

 

两人知己知彼,自是直直往最痛的地方去,正是相熟,所以打得便是七寸,不痛不收手,是青年不愿显山露水,又做得欲盖弥彰的关切。

 

叶秋知张佳乐二度止步于王杰希手中,心里不痛快;而张佳乐看叶秋在场上孤立无援,败得难看又毫无挽回余地,也是心有体悟。

 

既然不痛快,那便大大方方地将不痛快敞亮在这天地底下。

 

张佳乐不说话了。他主修外,讲的是一套灵活晃眼的功夫,配着来自滇南的机巧奇工,打得对手不知应对、自乱阵脚,内功一事,他虽修炼得不差,却也不怎么钻研巧用,做不到叶秋这样精巧而长久的以气避雨,两人一相对立,狼狈高下立现。

 

他心里窝着火没泄,被雨淋了大半天,又瞥见叶秋三分笑七分懒,却安安静静立在原地,仿佛早知道自己会来此处一般地等他。

 

两人间隔了十步,恰好合江湖上打起来的规矩。叶秋老早看明白了,自己笑了笑,吐出嘴里那片叶子。

 

张佳乐在马背上轻巧地站起来,风灌进他的衣袍里,与对面的嘉世大旗相映成趣。

 

 

 

 

叶子被风吹了一段距离,又被雨打着地往地面坠去,叶秋忽然抢先有了动作,张佳乐只察觉到属于叶秋那一支的内力兀的一张,天地间孤零零的叶片被撕扯得粉碎,乱七八糟地被雨水打在泥水凼里,仿佛万箭穿心。

 

叶秋连起手式的架子都没有摆,从身后拔剑般轻巧地拔出那一人半高的战矛,在空气里划了半个扇面的弧形,扬起地面水花,反手轻轻一抛,再换了方向稳稳握住,提枪直直往张佳乐刺来。

 

他内功护体,气生丹田游走于体,自连心十指引附于兵刃却邪,附了层如焰气纹的长矛舞得干净又好看,还招招不花不拖,直逼命门。

 

然而张佳乐才不怕,他的衣袍不知何时解开,外袍落在地面上时人已从马背上跳了出去,内里是一身干干净净的玄色短打,从不知何处的衣兜里掏出个铜制的小玩意儿往地上一砸,伴着雷声一阵响。

 

本就下雨,烟雾混着蒙蒙的雨水,更是难以把握对手身在何处。叶秋一点不着急,张佳乐风尘仆仆赶了这么久的路,气息乱一些他就能定准方向,方才那看似刚烈的一枪不过虚招,矛尖往地上一插,手把着铁柄任身子绕了一圈,消散冲击的同时窥察四周。

 

他一双布鞋点地,抬矛横上就是一挡,与张佳乐的短刀猎寻金属相擦,碰出火花来。

 

电光火石之间,已经是好几个来回。

 

张佳乐踩着土墙上了房顶,惊得屋内骂骂咧咧闯出来一个青年人,还未等青年人骂完一句,叶秋就踩着他的肩膀跟着上了房,一面游刃有余:“要打旁边树林里打去,好歹也是嘉世的地界,一砖一瓦我找百花讨账去啊。”

 

张佳乐懒得理他说白话:“干嘛在这儿堵我,找打挨?”

 

其实叶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等张佳乐,他甚至不知道张佳乐是不是会来,但如果张佳乐一心要走,凭他那个不管不顾的脑子,多半只会朝百花的反方向,直到他想清楚,否则连个弯都不转。

 

而天底下的事情,又哪里那么容易想清楚呢?

 

“得了吧张佳乐,打赢再说。” 

 

张佳乐却已经不见了,叶秋也停下,却邪在泥水地里划出半个弧形。未等喘歇片刻,叶秋斜后方的树上,张佳乐手里寸柄冷光一现,自上而下攻过来,却邪生风而动,却不及短兵灵巧。叶秋索性抽手,天下兵器鉴前三甲的却邪就这么离手,饶是张佳乐也愣了一下。

 

就是这一瞬。

 

叶秋不知从哪里抖落出那雕了一半的马驹,硬生生用手直接推了上去,算的就是张佳乐拼不过他的内力。

 

张佳乐借力往他身后一翻,叶秋已经一个扫腿,生风将地面的泥石打在两人脸上。再打下去没完没了,叶修干脆一个闪身,撞上张佳乐怀里,突然而来的沉重让张佳乐下盘一偏,也跟着朝后仰去,正好倒在树下又湿又黏的青苔处。

 

烦死了!

 

张佳乐刚想翻身起来,却被叶秋一个环抱钳住了腰身,用不得力。这等不要脸的贴身手段,也只有叶秋才想得出来!他气极了,眸光因此而亮起来,开口就是指责:“叶不要脸!”

还是这么没长进的骂人技术。叶秋才不管他,懒洋洋地用力压下他动作。

张佳乐气势汹汹地打开他的手,挣脱一个虚虚的拥抱——其实那很难算一个拥抱,各自用着劲较着力,简直乱七八糟。

他起身,盘腿坐在地上调息,想了想又着实气不过,睁开眼睛,眉毛一扬:“不要脸!”

 

“幼稚。”

“不要脸!”

“我说张佳乐你有完没完。”

反反复复还是这句,但叶秋乐意听,也觉得好玩,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,不再开口,等着张佳乐说话。

 

一句来年再见本就大家是唯一要赴的约,口头上的承诺都重得很,张佳乐看着不着调,礼数却很周全,今年却不说,叶秋一猜就是心灰意冷。

 

张佳乐哑哑地张了张嘴,却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。

 

他早决定要走,并非渡口河边临时起意。百花与微草从日中打到夜半,王杰希自林间以木为器,仿佛有灭绝星辰的气势。败下阵来的那一刻他便下了主意要走,只是心里乱如丛芜,又精疲力竭,才多留了那么几天。

 

可还能说什么呢?

 

他说,不打了。干干净净一句话,语气四平八稳,像是在说我吃饱了。

 

叶秋盯着这样的张佳乐看了片刻,站起身来:“不打就不打了,我只问你一句话。”

 

张佳乐那时还陷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出来,百花该如何,自己该如何都是一片白纸,受了伤又淋了雨,还和叶秋仓促却又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,脑子里乱哄哄的,如编钟齐响。这轰鸣里他只隐隐约约听得叶修一句问他:

 

“你是喜欢打架,还是喜欢天下第一?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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